52昼阳(1/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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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去!”伴随着这声怒喝,阿史那玄被踹得不受控制地后退,摔到滚烫的黄沙上。
阿史那玄磕破了手腕,可饥饿让他无暇顾及疼痛,他倔强地扬起头,却不是看那个踢自己的男人,而是看他身后。
那是一个简易的木棚,摊前挂着粗麻帘子,热风拂过时,帘子会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青稞面饼,羊油的奶香飘散四溢,摊子后面,一个戴着羊毛毡帽的妇女正揉搓着面团,不时将细碎的沙枣塞进去,她面前的油锅滋滋作响,又一批面饼被炸至金黄。
孩子那双漆黑的眼直直地盯着那些面饼,将香味牢牢记住。
男人瞧他还敢看,恼怒地上前,还想要再补一脚。
阿史那玄没有给他第二次机会,他在沙地上翻滚着避开,男人踩了个空,打了个趔趄,险些摔倒。
男人愤怒地咒骂:“滚远点!你这个不祥的东西!”
阿史那玄始终没有吭声,站起来拍了拍沙子转身欲走,那个男人这才收回愤怒去卖力招揽顾客。
孩子没走开几步,摊后那个妇人小声地唤住他,她回头看一眼自己的男人,快速地从摊子上拿了个饼递向孩子。
阿史那玄看向那个金黄酥脆的面饼,又望向那个妇人。那双眼睛里浸满善意,像涵泽一样美丽。
他小跑过去,从微笑的妇人手里一把抢过面饼,转身融入熙攘的人群中。
暮色下,谁也没空注意这个小乞儿。
留雀河畔的集市人流熙攘,商贩们叫卖着各色货物,人声沸沸,依稀听见驼铃渐近,又一支商队缓缓走入这个沙海绿洲中的城邦。
这就是昼阳国的都城“留阳”,在昼阳国的语言里,这座城邦叫做“乌尔沙”,意为“圣水之城”。如果从高处看,留雀河温柔地拥抱着大地,两岸绿意点点,河水并不湍急,与其它支流一同汇入涵泽,涵泽足有数百座城邦那么宽广,这片沙中海在落日下恍若一面神仙遗漏的镜子,以最漂亮的角度映照天空的模样。再远处,是一排排土丘,昼阳国民叫它们“白鱼堆”,因为这些沙丘像是一尾尾巨大的白鱼,永远朝着风来的方向游动。
国民用芦苇和粘土在河畔两边搭建屋舍,蓄养牛羊,袅袅炊烟融入渐暗的天色。
这就是昼阳国,拥有两万人口,是沙漠里顽强且闪耀的存在。
而在这样的傍晚,阿史那玄一如既往地踩着晚霞走过斑驳的街巷,最后轻车熟路地钻进乌尔沙外一座白鱼堆下面,这里是一处沙狐挖出来的小洞穴,他把这里挖大了一些,又在洞穴入口处放置了许多尖锐的木石碎片,每天都会加固一遍。
这样的小堡垒,住一个孩子刚刚好。
他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,但他知道自己曾经一定有过父母??没有婴儿能单独离开父母的怀抱活到能走路的年纪。在他有记忆开始,有个老酒鬼捡到了他,可酒鬼在三年前死了。
在昼阳国里,只有那个喝得颠倒天地的酒鬼愿意收留这个孩子,因为所有人都以自己深目勾鼻、黄褐色的头发和古铜色的皮肤为傲,这是大地赐予的颜色,更是阳光眷顾的标志。
而他,这个黑发白肤的异类,是被世界诅咒的孩子,不祥。
和所有孤儿一样,阿史那玄最初没有名字,商贩叫他“不祥之子”,孩童们叫他“白鬼”,偶尔,很少的时候有善良降临,那些人会因为他的黑色头发而叫他“阿玄”。
在昼阳国,每一个孩子都要经历“赐名日”,在那天,父母会带着新生儿到留雀河边,由祭祀诵读祝词,虔诚地把孩子的名字告知天地。
他曾经躲在芦苇丛中偷偷看过,他明白,名字不仅仅是一个称呼,更是一个人被世界认可的证明。
所以他用昼阳国最普遍的姓氏加上“玄”字做名,在一个刺骨寒夜,偷偷跑到留雀河边,同样虔诚地告诉天地,这里有一个叫做阿史那玄的人活着。
他的名字和他的生命一样,是这个世界不可否认的事实。
阿史那玄将这个珍贵的青稞饼撇成好几块,拿起最小的一块,靠在洞穴里细细地啃。天高地广,孩子眼前是城邦,孩子身后是猎猎长风。
吃完后,他习惯性地捡起自己破烂的毛布毯,准备入睡。入夜的风沙很难捱,孩子必须要仔细地用这块毛布裹好自己,否则不晓得会在哪一个星夜里一睡不起。
可是今夜他稍有迟疑,放下了羊毛毯,钻出自己的小窝。
有件事,他在意了许多天。
就在他的小窝旁边,另一座白鱼堆下面,这段时间总是会来一个衣饰华贵的老人,他腰间有香囊,甚至还披着锦衫,脚上蹬着锦鞋,就像踩着云一样,划过沙地都没有声音。
而这些,都是商队从中原不远万里带回来的奢侈品。
他总是在入夜后抬着个本子独身过来,仰头看天很长时间,偶尔低下头在羊皮卷上写字。
阿史那玄不识字。
而且,头一回见到这个老人,他甚至还比对过有多大可能杀了他,再剥掉他的衣服去集市上卖。
但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,毕竟他终日食不果腹,瘦骨嶙峋,而这个老人即便须发尽白,依然能够在寒夜广星之下岿然自得。
高下立判。
彼时的阿史那玄只会思考活下去与食物,又在好奇驱使之下凑过去看这个老人在写什么,对方似乎毫不在意这个多出来的旁观者。
即便阿史那玄已经凑到了面前,老人甚至都没抬头看他。
老人的手指就像被野风吹落的胡杨树枝那般枯朽,却能灵活地在羊皮卷上游走。陶制油灯里的羊油被烤得劈啪作响,光线跃动到羊皮卷上,那是阿史那玄从未见过的奇特笔法,每一个字都有棱角。
阿史那玄看得挪不开眼,完全被这些优美的笔画吸引,看得忘了饥饿与寒冷,忍不住凑过头去,脑袋几乎要抵到老者脸上。
他连着看了六天,老人偶尔会用笔杆轻轻挪开这个孩子挡光的脑袋,却默许他的旁观,在这个奇妙的体验里,两人从未说话,直到第七天,老人忽而说:“这是中原的文字。”
他问:“你看得明白吗?”
阿史那玄摇头,“我喜欢。”
“喜欢?”老人抬眼望向这个孩子,“你是说你喜欢这些字?”
借着陶油灯,阿史那玄眼底泛着异样的光芒,他指向其中一行字,“我看到它们在起舞,身上有和白鱼堆一样漂亮的光芒。”
老人盯着孩子伸出来那根指头默了许久,最终放下笔,正儿八经地开始这场对话。
“我知道你,你不恨吗?”
阿史那玄说:“我恨,但更饿。”
老人笑了笑,问:“明天,你还来吗?”
很少有人会这么对阿史那玄笑,他不由警惕起来,反问:“你不来了吗?”
“我会来。”老人说完继续低下头写字。
于是在第八天的黄昏后,阿是那玄啃完手中的青稞饼,还是翻出了自己的小洞穴。
老人带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羊肉面,面条被炖得酥烂,肥瘦相间的羊肉块点缀其中。
阿史那玄眼睛都看直了。
“吃吧。”老人说。
阿史那玄问:“为什么?”
老人又那样笑了一回,“因为你饿。”
阿史那玄接过面条,热腾腾的香味从他鼻子里钻进去,紧紧拉住了他的灵魂。
“我叫萨利赫。”老人说,“以后,你可以叫我老师。”
阿史那玄倏然抬眼,确认了半天这个贵族老人没有在开玩笑,他问: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,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,同时,也是最好收买的孩子。”老人眼带笑意,指了指他手中的面条。
阿史那玄的本能在促使他把面条送进嘴里尽情咀嚼,但他始终没有。
他警惕地看着面前这位服装华贵的老人。
大多人的善意背后都是陷阱,有人会给阿史那玄一块食物,然后让他去偷东西;有人会给他一碗羊奶,然后让他去打架。
问题是,这样的人太多了,几乎塞满了这个流浪孩子的大半生命。
对阿史那玄来说,毫无缘由的善意,往往意味着更大的伤害。
“吃吧。”萨利赫见他迟迟未动,劝道,“面要趁热吃。”
阿史那玄这次直接放下了陶碗,又问了一遍:“为什么?”
萨利赫说:“因为你饿的样子,让我想起了我自己。你看着文字的样子,也让我想起我自己。”
阿史那玄上下打量萨利赫,皱眉说:“你是贵族。”
“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苦难之路。”萨利赫说,“所有人都会受苦。”
阿史那玄不说话,他又看了看那碗面,然后抬起头,等待萨利赫的下文。在街头生活久了,他早已学会用沉默少言来保护自己。
萨利赫也不着急说话,把自己带来的羊皮卷在月光下摊开。有趣的是,今夜的白鱼堆依旧有来自旷野深处的寒风光临。
可这一老一小,似乎感觉不到冷似的,只有那碗羊肉面在倔强地冒着热气。
在阿史那玄眼中,那些文字依旧在闪烁。
“你知道吗?”萨利赫说,“当年我第一次看到这些文字时,也觉得它们在发光。那时候,我蜷缩在一个马厩,饿得脑袋发昏,却被一个商队老人的书卷吸引住了。”
萨利赫目光变得悠远,“我在最饿的时候,看到了最美的东西,就像你一样。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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